第12章 自有其道
正如志彬料想那样,第二天阿杰办完了正事,还是按照原计划登机回了东北。在不小心暴露那件事后,两口子几乎是逃离了龙岩,家里是片刻不敢多待。
不光是林家这些长辈,就连未经传统思想熏陶的林洋,心里也只剩叹惋。
最伤心的当然还是林志贵,好不容易见一面的儿子,这次回乡除了留下一地鸡零狗碎之外,就只剩下两代人更深的隔阂,也不知下一次团聚要到什么时候…
其实志彬很懂,三伯心里最痛心的地方并不只是在于孙子跟了娘家姓,这种事虽然说很难让老一辈接受,但现在也并不罕见。只是大家都没料到,林志才为了讨好媳妇,一直都在用满口谎言甚至避而不见的方式糊弄家人,这才是最让人寒心的地方。
可能阿才自己也清楚,瞒骗和逃避只是一时之策,并不能真的解决矛盾。但他作为一个入赘女婿,生活处境就是一个两面不讨好的双面胶,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去让父母释怀。只不过那些一层层编织的虚伪全部揭开后,所有痛心仍是留给了家人背负。
志彬把这份感慨提炼成对儿子的警醒,他可不希望以后遇到同样的糟心事。
“林洋,你可给我听好了,虽然我这方面思想还算开放,但以后不管娶谁家姑娘,绝不能去上门!知道了吗?”
父亲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,倒是把林洋听得一愣。
“爸,您说啥呢,我这现在还是单身一个,担心也太早了吧?”
“这些话你得听进去,反正是迟早的事,面子事小,你自己吃了亏还得一家人难受…”
林洋只能哭笑不得点头示意,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:“不过我觉得,三爷爷家里的情况也并不全因为倒插门才搞成这样…”
“那你小子有啥高见?难不成还想背着说你二妈坏话?”志彬坏笑两声,二人心照不宣对了对眼神,又开始叹息:“哎,你二叔现在都这样,估计以后日子更难舒坦了。”
话虽如此,这也只是父子间瞎聊而已,其实志彬当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。那个弟媳虽说不怎么通情达理,但阿才这样好端端一个汉子,怎么会变得如此卑微?还要两头受气…
当然,这只是一方面,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也轮不到他闲言碎语。这当中让志彬更想不通的,还是这几位兄弟对老家的态度。
他是十九岁随父亲离家的,由于走得太早,没有经历过整个大家族分散各处的过程,再加上那时候整个振福楼里还保留着不少传统风俗,不仅家族子弟恪守祖训,人们交往过程中也时常流露出祥和质朴的古韵,那种氛围当然让志彬永难忘怀。
而比他走得晚,还有那些比他年龄小的弟兄们,或是亲眼见到家族衰落而不堪回首,或是根本就没机会体会到那种抱团的温馨,所以很少产生什么归属感。以至于之前在询问志才是否愿意回老屋看看时,他支支吾吾半天,也并没显露出什么兴趣。
虽然按照族谱来论,林家根系庞杂,几乎很难在记忆中梳理清楚。但父亲也曾给志彬多次讲起这些往事,当初在振福楼里居住的‘哲字’长辈就有七八人,而再算上这些亲眷的妻儿子嗣,也就是‘志字’的同辈兄弟姐妹,如今整个家族应该也发展到几乎五十多人。
二十多年过去,各路亲朋离开家乡的原因无非两点,要么是去了广东上海这些更具发展机会的地方,要么就是响应西部开发,去了陕甘宁这些地方谋职。他们在搬出振福楼之后无论过得如何,却几乎没有再回来的意思。前些年林哲军还健康,也曾在春节期间试着组织过几次团聚,不过据说应者寥寥,以至于老人后来身体不妙时,就再也无人出来牵头了。
志彬记忆里最亲近的当然要属爷爷这一支,也就是哲军大伯,哲惠二姑,哲贵三伯。父亲排行老四,离家得最早,却也因身体问题离世最早。而二姑是被父亲接到海外治病,再加上帮堂姐照顾留学的外孙,然后就一直定居在了新加坡。
而要论这些同辈人里最恋家的,其实还当属志文了,听说堂哥原本有好几次调去省里的机会,却都被他自己放弃了。虽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原因,但他既然愿意留在家乡,肯定不只是因为想照顾大伯这么简单。毕竟从哲军大伯瘫痪以来,都还有大嫂在老人身边照顾,哪怕志武常年在外,家里也还是有些亲眷能够帮忙,按理说几乎没啥理由拒绝升迁。
不过这也正是让志彬觉得最难堪的地方,为什么偏偏是林志文?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那些往事。而对于他现在这些困惑,志文分明是最好的倾诉对象,但每次他都难以鼓起勇气主动联络。所以每当心里有苦水吐不出时,就只能自己闷不做声瞎琢磨。
这两天发生的事看上去只是家长里短,桩桩件件也都让志彬陷入深思,无论是嘉芬难以为继的手工作坊,还是三伯家那一堆烂摊子,好像总是能牵扯到某些最要紧的问题上,只不过志彬一时半会儿又难以提炼出矛盾所在。
独自苦闷时,他忽然又想起汪华,好像那位斯斯文文又满嘴理论的同志很适合思考这些事。而且志彬还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感觉,之前在座谈会上汪华也许提到过类似的情况,如果他已前瞻性地察觉到问题所在,那会不会早就有了相应的办法?
带着满脑子不明所以,志彬终于拨通对方电话。汪华倒是非常热情,以为志彬是对上次二人探讨的话题感兴趣,结果聊不到几句,内容就偏移到林家这些琐屑上。毕竟志彬现在对于家乡整体性文化困境完全是模棱两可的,没有尝试宏观上的抽象性总结,更无法精准到一针见血,所以只好就事论事地搬出那些具体事件,附加一点个人感慨。
“林老板,我大概理解了,如果没猜错,您肯定也有过不少振兴家族的想法吧?”汪华的声音依旧平和,也许由于经常开会发言,语速还是一如既往地飞快:“您说的这些事其实也就是咱们正在面临的文化结构垮塌问题,只不过体现在不同方面而已。而从方针上,我们也正是提倡以各家之力带动整个族群,以个体的精神富足去发展更高层次上的文化氛围。”
“你说什么垮塌,我不太明白,但我已经感觉到咱们老人留下的东西,已经几乎没人愿意去传承了。”志彬苦笑两声,又拿出具体的例证:“就比如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些糕点,现在的孩子口味都刁钻,只有老人偶尔会怀念一下,估计等咱们这批人走得差不多,都没人惦记那些风味,这门手艺肯定也就再也找不见了。”
他举出这个例子很微小,甚至有些不值一提,却非常有代表性。事实也正如志彬说的那样,群体记忆断层的后果就是,很多东西会在不经意间消失。这当然也与汪华之前的观点不谋而合,一旦大家对此的关注少了,就没有人再承认它有保护的必要,填充代差的只有遗憾。
“没错,您肯定已经感受到我们开展保护工作的必要性,不过将这些东西复原还有一个漫长过程,如果以后能够引发更多人重视,成效也并非即时性的。”
尽管汪华还是改不了官话一大堆的毛病,志彬还是能很轻松听得出来,在林家发生的这些琐事,只是客家文化局部衰落的一个小缩影。
说实话志彬并不清楚所谓的客家文化究竟有什么内容,也没想过这种衰落是如何开始的,因为这些东西只是他细微而具体的童年生活印象。前段时间他也才刚刚对‘文化’二字的理解有了一个模糊轮廓,如果汪华继续讲那些宽泛概念,估计志彬也很难再仔细听下去。
不过汪华提到的一个角度让志彬非常感兴趣,那就是这种文化的渊源,如果能摸清特定群体习俗的形成过程,说不定就能逆向找出衰落原因。他从人口变迁史的议题出发,大概讲了从古至今客家人千百年来的文化沉淀方式。
虽然汪华并没有归纳什么结论,不过一些特点却是不点自通。比如客家人几乎不囿于一地,所以客家文化没有地域归属,只有文化认同。所以客家人走到哪里就扎根在哪里,命若浮萍,却生如莲藕,丝丝缕缕都能媾连同一命脉。在与南方各族相互融合的过程中,既改造着别人,也被别人改造着,这也就解释了很多亲朋即便远居国外,也能迅速适应抱团的原因。
今天和汪华一番交谈后,志彬确实受益匪浅,他也是第一次以俯视角度去思考,自己从小生活其中的这个大群体究竟是怎样立于世间。
而现在所谓衰落,归根结底并非是年轻一代缺乏认同,而是人和人疏远了。无论什么土楼也好、手工艺美食也罢,文化最重要的载体还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们。
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种需要抱团取暖才能生存的时代,这种因团聚而催生的系列民俗,自然会随着人们相互远去而淡化,但它肯定也未曾消弭,只是藏在灵魂深处未经激发。
挂断电话,志彬好好消化着今天的收获,还打算好好列个表单,去实地探访收集一下当地残存的文化遗留品。不过下午堂哥的一通来电,又让他临时改变了计划。
“阿彬,下周你有时间吗?”志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:“早上汪主任说你找他聊了很久,如果你真的感兴趣,下周在市博物馆有个民俗公开展,不妨去参观一下。”
博物馆的展出?这和志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,如此机会当然要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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