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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
手机挂掉好久了,杨鹏仍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,久久地一动不动。

这个消息太有冲击性了。

一旦汛情失控,总书记可能就会下来!

汛情吃紧,总书记必然要下基层到现场察看汛情灾情。

这就是说,决不能让汛情变成灾情。

无论总书记是否下来,都不能让汛情变成灾情!

一旦变成灾情,总书记肯定就要下来,也一定会下来!

那时候,你这个总指挥将会万众瞩目,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。

真正是任重如山。

任月芬说了,这确实是天大的事,而且关键是只能你一个人扛着。因为你是主管安全的副省长,是汛情总指挥,是第一责任人。省长书记也不用你说,一旦总书记要下去,他们第一时间就会知道。他们的压力会比你更大,所以你的责任就更重!

现在关键的关键,就是确保汛期不出事。

不能出事,尤其是不能出大事。杨鹏心里清楚,三人死亡是重大事故,七人以上死亡,是重特大事故,九人以上死亡,是超级重特大事故。

如果灾情严重,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劳苦劳,即使不处理你,不问责你,你也会立即失去所有的正面信誉和形象。如果真出了超级重特大事故,你这个总指挥,你这个副省长,还有你未来的省委常委,都会成为一锅烧煳了的粥。

职务倒在其次,最要命的是,你的失职,伴随的是老百姓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!

这会是你终生的耻辱和遗恨!

就算还保留着你的职务,那你今生今世的仕途基本上就算到头了。

就算你不想辞职,还想继续干下去,到了那时候,你这个职务也不会有什么人把它当回事了。

人还在,职务还在,但事实上你的影响力已经不存在了。

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因为跟在你后面的人太多。

一朝出事,就再也没了未来。

杨鹏倒不是怕丢官,他怕的是丢人。

人走政声在,人去清名留。老岳父就常常给杨鹏说,在政界干了一辈子,最怕的就是人走了,处处都是一片骂声。即使没人恨你咒你,但只要有人说,这个人还算不错,就是没能力、没魄力、没水平,这样的话,其实比骂你咒你更让人难受,更让你这辈子活得窝窝囊囊。

不能让总书记担忧,不能让总理挂念,不能让父老乡亲失望,不能让自己失信,更不能辜负方方面面的期待,你决不能在这次汛情中败走麦城。

怎么办?

杨鹏突然觉得,不管是怎么样的较量和输赢,都没有比倒在这次汛情中更让人不堪,更让人惧怕。

立刻振作起来!刚才在会上还批评别人呢,你现在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干部?

自此之后,不要再顾虑自己的得失了。

既然是一场不能输的角逐,那该来的都来吧。

不能退缩,一步也不能。

身后就是万丈悬崖,稍有闪失,就会万劫不复。

杨鹏紧张思索了好久,终于让自己冷静了下来。

越野车在高速路上疾驶狂奔。

车内显得很静。

前座上的小丁已经酣然入睡,轻轻的鼾声弥漫在车厢里。

司机是个老司机,只要是开车,就会全神贯注,极少说话。

杨鹏眼睛大大地睁着,没有丝毫睡意。

杨鹏现在最需要的还是了解更多的实情,这比任何其他的事情都紧迫都重要。

像临锦,在防汛方面,下面到底做了哪些工作?

水库大坝上的泄洪渠道开始修复了吗?水库下游的河道畅通吗?老百姓的应急防护准备开始实施了吗?老百姓现在的情绪怎么样?基层干部对汛情的严重性认识到了吗?等等,等等。

这一切,都开始行动了吗?

今天的会议,说实话,真的让任月芬切中要害,一语中的。

这个会议在具体措施方面,几乎就是个空白。除了口头就是口头,除了口号就是口号。

具体的资金和措施,省政府和市政府都会尽快落实,但要落实到位,则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
实情,还是实情,现在最需要的是实情。

如果下情不能上达,那么所谓的令行禁止、雷霆手段都只能是一场闹剧,是一场表演秀。

必须摸清下面的真实情况,政府的防汛工作包括所有的措施和布局,才会真正落实到位,才能真正发挥作用,才能确保不会一开始就输掉这场恶战。

杨鹏是总指挥。这是他就任副省长以来,面对全省重要工作布局能否顺利完成的第一次重大考验。

确实是第一次,重大而凶险!

看看时间,刚过十点,大部分有领导职务的人,此时都不会入睡。

杨鹏拿起手机,想找个合适的人聊聊。这时他再次看到了夏雨菲

的信息。

打开一看,仍然是十分惊心的一段文字:

杨鹏,情况仍在变化,市教育局汪小颖局长也被免职了。

你现在在哪里?你知道了吗?汛期再次提前了。受“山花”副热带高压气旋影响,局部有可能出现极端天气,强降雨已逼近我省五市区,前锋估计最晚后天上午到达临锦等地。

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糕,你要做好充分准备。

可是我看下面的情况,并没有采取什么切实可行的举措。

大家好像都不在乎,这很危险。

你不是刚开过会吗?

……

“你不是刚开过会吗?”

夏雨菲这句话,让杨鹏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一片。

这才是真实的声音。

确确实实刚开过会。但确确实实下面什么动静也没有。

虽然你开了一个紧急会议,大家在会议上豪情万丈,情绪激昂,但依然还是落进了那个俗套怪圈:会议落实会议,文件传达文件。

大家都习以为常了,所以只要开过会议,传达了会议精神,也就万事大吉了。

绘声绘色,照抄照搬,事实上就等于决策推给了上级,责任推给了下级。如果出了问题,这一切都是明证。你们看,我什么都做到了,十分努力,高度重视,全面落实,认真贯彻。

如果还是出现了事故和问题,所有的责任都与我无关。政策是上面定的,如何落实是下面干的。

尽职尽责的是我。

有案可稽,证据确凿。

有用吗?

如果出了大灾大难,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?

大家都是执行者和落实者,只有你这个总指挥是一级责任人。

也确实如此,所以夏雨菲说了,这很危险。

你开过会了,但大家都不在乎,没有当回事,真的很危险!

所谓的“杨省长,今天真的讲得很好!今天讲得太好了!真棒!”这些话,都是逢场作戏。事实上,谁也没当回事,谁也不在乎。

怎么办?

杨鹏副省长坐在车上,想来想去,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了解情况的合适的人。

还有谁呢?

除了省里的几个局长可以聊聊,但估计他们也一样对会后下面的情况一无所知,甚至还不如自己。

临锦市呢?

市长,市委书记,副书记,副市长,秘书长,部长,局长……

感觉一个也不合适,这些人一个也不会对你讲实话。

不是不敢,而是不能,不想,不愿意,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。

那还有谁呢?

夏雨菲,这么晚了,明天可以了解,现在似乎有些不妥。

夏雨菲的母亲,姥爷,姥姥?现在也一样不可以。

夏雨菲的母亲梁宏玉教授,今天也是刚开完会,明天找她了解情况,应该没有问题。

那还有谁呢?

还有一个愿意给你讲实话的局长张亚明,被免职了。

还有一个可以给你讲实话的站长李皓哲,被拘留了!

杨鹏突然又想到了李皓哲的境况,他为什么会被突然拘留?

这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之处,一个可以看到真实情况的窗口,一个突然爆发的关键点!

先问问谁呢?

杨鹏听着微微的鼾声,看向了自己的秘书丁高强。

小丁。

对,好多情况,他其实多多少少知道一些。

杨鹏拍了拍小丁:“起来小丁,我问你点事。”

小丁一下子坐了起来:“省长到了?”

“没有。你先喝口水,我问你点事。”杨鹏轻声说。

“不喝了,省长您说吧。”小丁立刻振作了起来。

“今天几个要见我的临锦市的领导,当时都是怎么说的?没说为什么要见我?什么原因?”

“有的说了,有的没说。”小丁想了一下回答说。

“谁说了?”

“分管安全和水利的副市长李东百说了,还有汪小颖局长也说了。”小丁一边想一边说。

“都说什么了?”

“李东百市长说,他有很急的事,必须跟您当面讲,眼下也只能跟您讲。”小丁回忆着说。

“他没具体说什么事吗?”杨鹏好像也感觉到李东百副市长之所以想见他,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。

“就是水利上的事。”小丁渐渐回忆了起来,“李市长说,他分管安全、水利,还有应急管理等这些部门,都有紧急情况要给你反映。”

“他没说哪些情况?”

“说了,水利局的人事调整,想让您关注一下,否则要出问题。”小丁断断续续地说道。

“那你刚才怎么不说?”杨鹏把话说得很轻,听上去并不像是批评。

“我以为您和徐帆书记已经讲过了,讲了那么长时间,事情肯定已经说得差不多了,所以就没有给您说。”小丁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。

“你知道我和徐书记说的是水利局人事上的事?”杨鹏不禁有些好奇。

“……知道啊。”小丁如实回答。
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“……燕楠告诉我的。”小丁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实话实说。

“燕楠?”杨鹏有些发蒙。

“就是雨润公司的部门经理刘燕楠。”小丁回答说。

“哦。”杨鹏一下子想了起来。夏雨菲手下的部门经理,平时一直跟着夏雨菲的那个女孩,之前见过的。

“她给我说,夏董已经给您说了,让您马上了解一下情况。还说让我也多提醒提醒您,别让领导忘了这事。”小丁有些尴尬地说。

原来这样,看来这个刘燕楠确实是鬼精鬼精的。这么说来,水利局局长调整的事情,很快大家都知道了。而且李东百副市长说的肯定也是这件事,他是主管领导,他的看法和见解十分重要。那他是支持调整的,还是反对调整的?目前看来,李东百的态度肯定是持反对立场的,否则不会直接来找杨鹏。如果是这样,李东百对市里的抗洪防汛工作的基本情况,肯定是知根知底,十分了解。他的反映,肯定相当重要。想了想,杨鹏又问:“李市长还说什么了?”

“他说如果杨省长今天没时间,明天他会给您打电话。”小丁有些放松地说。

“联系方式都记下了?”

“记下了。”小丁说,“李市长说,您什么时候有时间,他就什么时候与您通话。他还说他这些天睡得很晚,晚上两点前不会睡觉,如果省长有时间,两点以前都可以与您联系。”

杨鹏打通李东百副市长的电话时,刚过晚上十点。

李东百四十多岁,一听话音,就能感觉到他的年富力强,精力旺盛。“杨省长您好,我是李东百。”

“东百你好,今天听你的小组发言了,感觉很好。”杨鹏与李东百相识多年,也算老熟人,但并没有真正打过什么交道,相互之间也了解不多,总的感觉是这个人很干练,很有个性,办事利落,说话也很干脆。今天李东百代表小组的发言,杨鹏感到确实不错,都在点子上。杨鹏这么说,并不是客气,完全是实话实说。

“省长,那是在会上啊,其实什么也没说啊。”李东百直奔主题,好像一下子就进入了情绪,“咱们现在是小事开大会,大事开小会,重要

的事不开会。您今天的会就是个小会,但说的都是大事,要紧的事。今天的会其实就一条,提振大家的信心,给大家鼓劲。您今天讲得就特别到位,确实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,效果很好。”

“东百啊,说这话就有点不像你了。”杨鹏有意放松地说,“我可是听人说了,论魄力和能力,你都是一员干将,大家对你的评价很高。”杨鹏说的并不夸张,李东百在临锦的口碑确实很不错。

听杨鹏副省长这样一说,李东百立刻有些情不自禁:“杨省长,有您这句话,我就是再苦再累,即使这个副市长被免了撤了,我也知足了。”

“我说的是实话,不是有意专拣好听的给你听。”

“杨省长,我知道,您是好领导,不想说假话,也很少讲套话,想干事,想干成事。张亚明昨天晚上去见您,他回来已经把您的态度和立场都给我说了,亚明局长十分感动,我也一样。”

杨鹏吃了一惊,看来自己在临锦做的任何事,谁都瞒不住。既然副市长李东百都那么快知道了,市长书记又怎么会不知道?他想了想接着说:“其实每个干部都一样,哪个不想干事,不想干成事?”

“但现在临锦的情况,想干成一件事,真的没那么容易。想干什么事,首先得考虑领导喜欢不喜欢,满意不满意,同意不同意。不管什么事情,只要领导不支持,你什么也干不成。现在很多领导整天被那些拍马屁的人围着团团转,前呼后拥,威风凛凛,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,觉得什么事情都会手到擒来,马到功成。杨省长,这样的领导氛围其实最危险。这些年,我们什么样的危险都防得住,恰恰是这样的危险防不住,也没人防。”

杨鹏没想到李东百居然会这么说,倾肠倒肚,一如悬河泻水。当然,现在的干部也很少有知心的领导可以倾心交谈、互诉衷肠。即使再大一些的领导干部,平时也很少有倾诉的对象。到了下面是领导,要像个领导的样子,只能对下面苦口婆心,循循善诱,或者无私批评,认真提醒。到了上面,见了领导更多的是谈思想、谈工作、谈设想、谈决心,哪有什么机会同领导交心,能把自己内心深处想讲的话给领导讲一讲,把肚子里的苦水给领导倒一倒?今天电话里的李东百,是不是正是这样,

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,自然就把心里想的哗哗哗哗地倒了出来。杨鹏一直静静地听着,始终没有打断。等他停下来,才说了一句:“我也感觉到了,这样的情况确实很危险。我现在在车上,听秘书说,你今天要见我,什么事?”

“杨省长,什么事估计您也知道了。”李东百副市长依旧心直口快,毫不掩饰,“人常说,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我们的干部队伍建设,也应该有个起码的底线。不能你想提拔谁,就不管不顾地提拔谁。说某个人行不行,符合不符合提拔任用标准,应该有个服众的说法。不能你喜欢就让他上,你不喜欢,他就是再好也干不成。时间长了,就成了一个小圈子,你要是不在他那个圈子里,就怎么看你也不顺眼、不舒服,非把你淘汰出去不可。”

“你的观点,基本同意。”李东百的话,让杨鹏再次刮目相看。

“杨省长,我今天的话可能说重了,但对您我不想说假话。就说说张亚明局长这个人,现在这么一个关键时期,平白无故、毫无道理地就把人家给免职了,凭什么呀?我是主管领导,怎么着也应该给我打个招呼,或者听听我的意见。就是走走过程也行啊,为什么就把我主管的干部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给免了?杨省长,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,预报的汛情那么严重,而我们这里的基础建设和防护设施又问题太多,处处都是隐患。就算不讲是非,不分好赖,那也不能不计后果,不顾死活吧?马上要打大仗了,却把我能打大仗的老将给撤了,这不是兵家大忌,自毁长城又是什么?”

“我知道了,谢谢你李市长。”杨鹏很中肯地说道。

“杨省长,我听秘书小丁说了,对这件事您非常关心十分重视,今天一散会您就给徐帆书记交涉了,而且谈了一个多小时。您这样关心临锦的事情,大家都觉得有主心骨了。总有人主持正义,主持公道吧。说心里话,我觉得现在我们这些干部群体才真正是弱势群体。这么多年了,我们这些干活的,什么时候都是提拔没份,挨批有份。出了什么事,第一个被撤被免的就是我们。杨省长,按说像我这样的干部,四十几岁就当了副市长,还不知足吗,比起一般人来,已经幸运多了。现在要命的是,我们干得不踏实啊,一天到晚,没黑没白,总觉得在火上让人

烤,没有一分钟安心的时候。半夜过了十二点,只要一来电话,就心跳好半天。不是这儿有事故,就是那儿有伤亡。当然,我们的职责,我们也认了,谁让咱主管安全呢。但问题是,总不能前面是狼,后面有虎,下面老百姓骂声一片,让我们整天提心吊胆,天天面临着生死抉择。进不了人家那个圈子,好像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。但如果进了那个圈子,我们还有人味吗?”李东百一口气又说了这么一大堆话。

“我听到了,我能感觉到你真实的想法和立场。”杨鹏一边安慰着,一边琢磨着李东百的这些话。让杨鹏有些吃惊的是,李东百专门提到了秘书小丁。这就是说,李东百在宾馆等他时,肯定同小丁聊了很久。也就是说,有些情况,小丁其实都知道,但他什么也没给杨鹏说,看来以后应该多和小丁聊聊,或者有什么重要情况,小丁这里应该也是了解实情的一个渠道。想了想,杨鹏对李东百说:“东百,我现在担心的还是汛情,有你在,我还是放心的,其他的我们现在还需要等一等。”

“明白,杨省长。您放心,防汛这一块,我已经布置了。不管领导们怎么想,我一定全力以赴,严防死守。还有被免职的张亚明局长,我决不会让他无事可干,完全靠边站。我在临锦市也成立了一个防汛指挥部,我任总指挥,对此市长没意见,徐帆书记也是同意的。既然我是总指挥,那张亚明就是第一副总指挥。张亚明仍然无职有威,可以掌控第一线。只是局长这个位置太重要了,我担心的还是这里,毕竟水利局掌握的资源太多,权力太大,部门也齐全。所谓的总指挥,还是得依靠这些权力部门。他们要是不配合,有些问题,还真的没办法。”李东百说得有理有据,终于让杨鹏副省长多多少少掌握了下面的一些实情。

情况也确实如此,你一个总指挥,毕竟还是虚的,什么事情也离不开这些权力部门。否则在一些重大问题上,你还是没有撒手锏,可以一招致命:“东百,你讲的这些情况很重要。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,如果汛情到了紧急关头,我们的指挥如何才能令行禁止,军威如山,让下面不折不扣地执行?”

“问责,只能是问责。”李东百应声回答。

“两军对垒,千钧一发之际,问责来得及吗?”

“当然来得及,在官场只要能予夺生杀,该撤的能撤,该免的能免,

立刻就威震四方,力挺八极,哪个敢不听话?”李东百满口金句,随口而出。

“但我们是政府,不是党委,人事并不归我们管。”

“您是省级领导,市政府岂有不听的道理?”

“即使是省级领导,党委政府也还是有分工的。”

“杨省长,您别嫌我说话不拐弯。我觉得只要您站直了,拉下脸来,堂堂正正,光明磊落,市里、县里那些头头脑脑,哪个敢不听您的!既然他们敢上行下效,您就决不要客气!”李东百居然毫不避讳,说得斩钉截铁,义正词严。

杨鹏没想到李东百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这样的话,也确实掷地有声,铿锵有力。他默默地听着,一声不吭。

“杨省长,其实我今天找您,还有一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。”李东百的声调突然放缓了许多。

“你说吧,我在听。”

“昨天程靳昆市长也找我谈话了。”

“谈话?张亚明的事?”杨鹏一震。

“不是,是我的事。”

“哦?什么事?”

“程市长说,我管安全时间也不短了。过去就这么个规矩,新来的副市长都要主管安全。他说我这两年干得不错,换届之后,就换换岗位吧。”

“不是现在?”杨鹏终于松了一口气,“换届后让你管什么?”

“让我管气象、环保、残联、供销等等,还有一个大的,让我主管教育。”

“教育?”杨鹏愣了一下。

“杨省长,程市长说让我管教育我当时就拒绝了。我说让我管什么都可以,我都没有意见,但这个教育像我这种性格确实管不了,也管不好。杨省长您是主管教育的副省长,换届后还要进常委。我今天就给您说明了,我真的管不了教育,我的专业也不是教育,也从来没有管过教育。如果真要决定了让我管教育,您一定要给组织部门讲讲,我要

是管了教育,那岂不是误人子弟,让人唾骂。还有,人家副市长刘绍敏干了一辈子教育,真正的教育专家,换届后还不到年龄,再干一届绰绰有余,凭什么不让人家管教育了?”

“程市长确实给你这么说的?”

“是,这样的事我不会胡说。”

“我也没管过教育,现在不也是管了教育。”杨鹏说道。

“省长,您在省政府工作多年,在大学也当过多年的团干,省政府主管的范畴毕竟宏观一些。而像市里、县里,都是一些具体的工作,若从来没在这些部门行业里干过,什么都得从头再来,那怎么会不出问题?”李东百的话十分诚恳,也十分在理。

杨鹏想了想,说:“我知道了,如果确实让你主管教育,你再好好想想,想好了到时候再告诉我,我看怎么办合适。”

“不用考虑,我早就想好了,千万别让我管,我真的管不好。”李东百说得直截了当。

“好吧。”杨鹏说了一句,算是答应了,“不过这些事现在不用考虑,现在要思考的是眼前的大事。”

“明白,放心省长,决不会给您拉后腿。”

“你觉得水利局代局长吴辰龙这个人怎么样?”杨鹏突然问。

“省长,让这个人任代局长他根本就不够格。到现在这份上了,我只有实话实说。不是说他有多坏,而是这个人他就只有一个本事,领导喜欢什么,他就去干什么。整天揣测领导的心思,就是顺着领导的杆儿往上爬。这样的人,领导当然喜欢。只是千万不要出事,一旦出了事,这种人肯定只会坑蒙哄骗,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。”李东百依旧说得毫无保留,十分直率。

“确实如此吗?”

“确实如此。”

“当了局长以后也改不了?”

“他就是当再大的领导,也绝对改不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他已经尝到甜头了,这样做获益最大最快,他为什么要改?”

“在你手下,你可以劝诫他,也许能让他尽快改过来。”

“那怎么可能?他又不是我提拔起来的,他是市长看中的人,他怎么会听我的?”李东百长叹一口气。

“但市长不可能是他的长期领导。”

“即使如此,换一个好的领导,让他改过来,也需要时间。”“近期没有可能?”

“是的,绝无可能。省长,马上就要换届了,如何用人是个天大的事。古人说,慈不掌兵,情不立事,义不理财,善不为官,这话不是没有道理。如果我是市长,他就是挖尽脑汁想方设法让我高兴,让我舒服,我也决不会选他用他。因为他会坏政府的事,坏领导的前程,坏老百姓的希望……”

杨鹏放下电话,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一动不动。

李东百副市长的话,说得太狠了。

但这样的干部,一定是有主见,有能力,有水平的干部。像李东百这样的副市长,说话心直口快,办事干净利落,主管领导如果没有一定的心胸和气度,很难容纳得了这样的下属。

但杨鹏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,如果由自己来选人用人,自己会选用这样的干部吗?换届后,如果程靳昆市长调走了,自己愿意让李东百副市长这样的干部当市长吗?

当然用。

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常务副市长。

市长是主事的,常务副市长是干事的,李东百正合适。

杨鹏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做了决定。

为什么不呢?

李东百这样的部下用来开疆拓土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。

为什么想用这样的干部?

是不是因为给你说了这么多真话?

或者,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上了他这种性格?

还有,是不是在临锦的干部问题上,你们立场一致,看法一致?

信息茧房。

杨鹏突然又想到了这样一个词汇。

自己现在是不是就在这样的一个茧房里?或者正在形成这样一个茧房?

正想着,前座的小丁转过身来,轻轻地问了一句:

“省长,您和东百副市长的通话结束了吗?”

杨鹏一愣:“结束了。”

“还有一个电话,您现在能接吗?”小丁小心翼翼地问。“谁的电话?”

“汪小颖局长的电话。她一直没休息,一直在等着。”杨鹏又是一愣,想了片刻:“你让她打过来吧。”

汪小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响亮。

杨鹏有意把手机放远了一些,但依然震得耳朵嗡嗡响。

“杨省长啊,您可得给我做主啊,我到底做错什么了,他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把我给免了?”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杨鹏想确认一下。

“就是今天上午啊,组织部的贺处长让我过去,见了面就说经过市委研究,决定对一些干部进行人事调整,让我即日起,离开教育局工作岗位,等候下一步通知。”汪小颖一字一句地复述道。

“没说别的?”

“说了。说我这些年在工作上兢兢业业,成绩有目共睹,廉洁奉公、作风正派、团结同志、班子和谐等等,说了一大堆好话。”汪小颖一边说,一边哭了起来。

杨鹏一下子蒙了,没想到汪小颖会在电话里向自己哭诉。说实话,汪小颖比自己还大好几岁,平时风风火火的,哪想到现在的情绪就像崩溃了一样。杨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,只好安慰了一句:“局长你慢慢说,先不要哭。”

“杨省长,我这个人你可能也了解一些,我不是那种贪位恋栈的人,一说离职离任,退位退休,立刻就一哭二闹三上吊,寻死觅活,满地打滚。

我之所以有情绪,就是得给我说清楚,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得给我个理由啊!不明不白就这么给免了,我怎么给大家说,怎么去见人?”

“没有给你讲理由?”

“什么也没说,就一个理由,马上就换届了,有些干部职位需要提前调整。至于对我下一步怎么安排,也是一句话,组织上会及时通知。在这期间,希望我继续关心教育局的工作,对代理局长的工作要予以帮助支持,积极提出合理化意见和建议。”

“你没问为什么吗?”杨鹏也有些纳闷,按组织程序,一般不会这样调整干部。

“问了,贺处长说,就是换届调整,没有什么别的理由,还说让我不要有什么包袱。杨省长,我能没有包袱吗?市委市政府几百个处级干部,就把我这个局长给免了,怎么会没有理由……”说到这里,汪小颖一下子哭出声来,整个话筒里都是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。

怎么会这样?杨鹏再次感到吃惊,无论如何,也会给一些鼓励的话,怎么就是一个换届就给免了?“真这么说的?”

“是。”

“再没说别的?”

“什么也没有了。”

“这不可能啊。”

“还说了一句,免去职务的其他程序,都会按次序进行。”

杨鹏明白,也就是市人大常委会的讨论和表决,一般来说,这些程序都不会对这个结果产生什么影响,就是程序而已。

“你没找刘绍敏副市长吗?他是你的主管领导,应该有发言权的。”

“找了,程靳昆市长也给刘市长谈话了,说换届后,不让他管教育了。”

“也是昨天谈的?”尽管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,但杨鹏此时还是有些难以相信。

“是啊,省长。”

“程市长直接谈的?”

“是,程市长直接跟他谈的,过几天市委换届后,市政府年底也会换届,那时候就会重新安排分工。”

“换届后,刘绍敏不当副市长了?”

“没说,就说不管教育了。”

杨鹏此刻想到了刚才与李东百的通话,说程靳昆市长最近找他谈话了,要让他主管教育:“你什么时候找的刘绍敏副市长?”

“就是今天。他说了,我被免职的事没人给他说过。”汪小颖渐渐止住了哭泣。

“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

“省长,我想给您说一件事,您知道就行了。”汪小颖有些结巴地说。

“说吧。”杨鹏明白汪小颖的意思,这件事就只给他一个人说,他一个人知道就行了,不必要再给别人说了。

“程市长之所以突然把我免了,还有不让刘市长管教育,其实就一个原因—程市长认为您这次下来,我和刘市长没听他的话,没有给他及时汇报情况。还有,任月芬秘书长这次下来,和您一起到五阳县,也没有给他及时报告情况,让市委市政府在一些问题上很被动。”

“你听谁说的?”

“我刚才见到了刘市长,我和刘市长都是这么看的。杨省长,您不知道,就在前两天,程市长就面对面地批评我和刘副市长了。程市长当面就直接批评我,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局长,什么规矩也不懂。还说我们太狭隘太自私,不顾全大局。程市长确实很生气,我们也根本没想到程市长会生这么大的气。他当时声色俱厉,嗓音发颤质问我们,你们知道什么叫大局吗?知道什么是规矩吗?总理要下来,我们要让总理看到我们的成绩,看到我们的进步,看到我们的变化,不是让总理下来专门看我们的问题,挑我们的毛病!找出问题,找出毛病就有钱了?就不想想,到了那时候,市委市政府的脸往哪里放?省委省政府也能高兴吗?你们想多要点钱,总理能直接拨给你们吗?找杨副省长又有什么用!国务院的钱、省政府的钱能直接拨给你们吗?哪里来的钱,也都得经过市政府的手,也得经过我的手,我想给谁就给谁,你们能绕过我这个市

长吗?……”

杨鹏同汪小颖局长的通话刚刚结束,徐帆书记的手机就打进来了。

杨鹏看了一下时间,晚上十点四十分。

略略思考了一下,杨鹏接了电话。

“这么忙啊,您这个手机我足足打了二十分钟才打进来。”徐帆还是一副热情洋溢的口气。

“抱歉书记。”杨鹏也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和缓下来,“我这个手机没有开启通话来电显示,所以真不知道你一直给我拨电话。”

“不打搅吧,我想您肯定困了。”

“在车上,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。”杨鹏一边说,一边考虑着徐帆这么晚了来电话有什么事。以前和徐帆书记通话时,总是感到很轻松。但眼下突然感到有些不一样了,甚至感到有些话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。李东百副市长的电话和汪小颖局长的电话,让杨鹏对临锦的看法又改变了不少。尤其是程靳昆市长的愤怒,让杨鹏十分震惊而又百思不得其解。杨鹏真的无法相信程市长能讲出那样的话来,“……找杨副省长又有什么用!国务院的钱、省政府的钱能直接拨给你们吗?哪里来的钱,也都得经过市政府的手,也得经过我的手……”一个市级领导,怎么能对自己的下属这样说话,而且毫不掩饰,甚至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。杨鹏相信这样的话不是编出来的,汪小颖局长绝无可能给他说假话。这样的话真让人瞠目结舌,难以接受。不过即使这样,你能就此认为程靳昆市长是个坏领导吗?是个不称职的领导干部吗?你能把他撤了免了吗?还有,这样的市长,徐帆又是如何同他合作的?徐帆书记说了:“……这半年来,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和谐融洽的,团结的。市委班子十分团结,相互理解,相互尊重,是临锦历史上最好的时期。”难道是自己的感觉错了,或者,是这个刚来不久的徐帆书记,只能这样委曲求全,忍辱负重。

“喂,杨省长,是不是信号不好,您在听吗?喂!”徐帆书记在电话里面大声问道。

“我在听,能听清楚。”杨鹏回过神来,赶紧答道。

“杨省长,您说有事,什么事啊?”徐帆很诚恳地问道。

“书记先说你的事,我在车上,有的是时间。”

“本来要当面报告的,没想到您连夜就回去了。”徐帆好像在努力思考着该怎么说,语速突然慢了下来,“是这样的一件事,下午夏雨菲董事长给我的秘书打了个电话,说水库管理站的李皓哲站长出事了,让我过问一下。杨省长,李皓哲您知道是谁吧?”

“知道。”杨鹏应了一声,不禁一震。杨鹏想问的就是这件事,没想到徐帆说的居然也是这件事,而且提到了夏雨菲。于是说道,“昨天我还请你抽空见见他。昨天晚上他来找我,我也见到他了。”

“是,您交代的我都记住了,都在名单上。杨省长,我前两天还给您说过,李皓哲好像是夏雨菲的对象。”

杨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,想了想说:“应该是,我问过李皓哲。李皓哲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”

“我也问过,李皓哲说不是。”这时徐帆话锋一转,“是这样,李皓哲的情况我刚才了解了一下,我也给夏雨菲回复了。目前看,情况有些棘手,不是很好办。”

“什么情况?”杨鹏只知道李皓哲被拘留了,但具体什么情况和原因确实还不知道。

“李皓哲未经市政府批准,擅自强行在蒙山水库放水,造成七个鱼塘被冲垮,三人受伤,其中一人重伤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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